逃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一
等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阳光已经从窗帘外透进来了。
我裹着被子翻过身,想不起刚刚发生了什么。今天是周几、现在是几点、为什么我在这里躺着,突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半睁着眼盯着天花板,看着透过窗帘撒在上面的一点点光纹——像是漆黑的世界的裂痕。
我刚刚做了一个什么梦呢?一定是一个特别美好而温馨的梦,因为我现在脸上还带着笑呢。梦中好像有一个女孩,我还记得我在梦的结尾向她跑过去,拉起她的手。可她长什么样子、声音如何、我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呢?她又到底是谁呢?我一定认识她,因为梦里我对她有一种那么熟悉的感觉,是那种久别重逢一样、并且深信命运的指引使我们相识的感觉。
可我为什么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我起身走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我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抹到脸上,但这水为什么一点都不凉,而且缺少水的质感,我像是把某种丝绸状的东西抹在了脸上,然后它们又缓缓一点点滑落了。我忽然想起来我现在脸上应该挂着水珠。所以我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我,我的脸上的确有着水珠的,它就在那里——可我怎么看不清我的脸,镜子里面只有一个人的轮廓,依稀有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
我感到害怕了。
我逃出卫生间来到客厅,几乎占据整个墙壁的窗户将屋子里的一切照亮。但为什么天空上面一无所有。我只能感受到那是一片天,是光进来的地方,却什么都看不见,没有蓝色也没有云,没有一切天空的质感。
我转头看见屋内的东西:茶几上的水杯,书架上的奖状,小时候的玩具……我突然意识到少了好多东西,我家中远远没有这么空荡。可我想不起来少了什么,想不起来。
我发了疯一样跑到镜子前,拼命地盯着镜中我的模样。我忽然想到我可以盯着自己的眼睛看,这样我的脸庞会在镜子和眼睛之间来回反射,我就可以借此看清自己。
耳边传来闹钟的声响。我看见镜子从我的眼眶中碎裂,其中反射的千万的我立刻爬满了碎纹。
二
我从梦中惊醒,伸手向旁边一下关掉了手机闹钟,仍然因刚才的噩梦而惊悚。等我稍稍定神,打开手机,今天是周二,现在是早上五点五十七分,我应该起身去洗漱,然后去上班了。像是从前无数个日子一样。
我坐起来下了床,不要打开第一个格子,从床头柜第二个格子中拿出袜子穿上。然后走到衣柜前,挑出前天晚上洗好的白衣服穿上。我起身走出房间,转两个弯来到厨房,从冰箱中拿出面包和番茄酱,放在盘子里简单解冻。然后走去卫生间。
看到镜子的时候我又一惊,有点迟疑地打开了水龙头,这次流出来的水很冷,水流很大,看来我的确彻底从梦中醒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闹钟响起,此时是六点二十分,我该出门去坐地铁。
地铁站离我家三四分钟的路程,等我过了安检来到站点,闹钟再一次响了,地铁也一同进站。我从兜里掏出手机关掉闹钟,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上了地铁,我带上耳机放上音乐,然后闭上眼靠在椅子上。等我昏昏沉沉将要入睡的时候,闹钟响了,随之是地铁提示到站的广播。我关掉闹钟走下地铁,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
从地铁站出来会经过一条走廊,走廊上挂着康定斯基的《Picture XVI, The Great Gate of Kiev》的照片。穿过走廊就是扶梯,一年中的某些时候,我借扶梯向上攀升的时候,会看到太阳也在升起。盛夏的时候我会迎面撞上最最刺眼的阳光,以至于我不得不举起手遮住眼睛。可过一段日子当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却会在到达地面的时候,放下手才发现日光虚弱的盈在周围,我才终于知道夏天已经过去了。
走出地铁站向右拐,就是我上班的公司。等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闹钟会在七点最后响一次。这时桌上往往已经放好了今天的工作内容细表,这是我前一天晚上早已准备好了的。
如此一天。等到晚上下班,闹钟响。我指定好第二天的工作计划,闹钟再响。走出门来到地铁站,再次经过康定斯基的画。买完票来到站台,坐上地铁回到家,我和地铁一起穿行,穿行在狭窄的不知何地的空间,穿行在看似无边无际的时间。
五点五十分闹钟会响,车会到站。
三
第二天我又被闹钟吵醒。我伸手向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一阵寒意猛然涌起,我立刻清醒了,坐了起来。手机仍在床头柜上发着声响,直到我抬手将闹钟关上。
起身,不要打开床头柜的第一个格子,从第二个格子中拿出袜子穿上。走到衣柜前,继续穿上昨天的衣服。起身走出房间,转两个弯来到厨房,从冰箱中拿出面包和番茄酱,放在盘子里简单解冻。然后走去卫生间,将脸浸没在冷水里……
吃完饭,闹钟响起,现在是六点二十分,出门去坐地铁。过了安检来到站点,闹钟响起。关掉闹钟,走上地铁,我拿出耳机,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我迷迷糊糊回忆着自己早上做过的事:起床,穿衣,准备早饭,来到洗手间,看向镜子,曾经梦到的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来着……
四
我突然惊醒,那个女孩就在我的眼前,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看向周围,地铁已经到站了,身边的人都在往外走,我拿出手机一看,现在是六点四十三分,地铁早到站了两分钟。我意识到正是这个女孩将我从沉睡中唤醒了。
那个女孩看我醒了,就拿起她的东西也下了车。
我跌跌撞撞走出地铁。她是谁?是和我一样的乘客么?我们从前认识?不,我们根本素不相识,可能这只是一个陌生人无心的善举……可陌生人又怎么会知道我要在哪一站下车呢?
我的闹钟突然响起,我连忙从兜里拿出手机关掉。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我在不知所措中向旁边一瞥,看到了康定斯基的那幅画,那凄冷的太阳,以及那么温暖的月光……
我在那幅画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因此我刚走进公司,闹钟就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路上的同事都在抬头看我,而我只能匆匆忙忙地走到座位前坐下,关掉闹钟,现在是七点零一分。
今天一切好像都与往常不一样,也许正是因为我早上晚到了一分钟,我几乎没有准时完成一个任务。总之终于熬到下班,闹钟一响,我却不像往常那样制定第二天的任务表,然后再收拾东西。我关掉闹钟后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向后仰去……我忽然又有一种失重感了,我知道再往后仰去我就一定会摔倒在地上,所以我连忙睁开眼睛立直了身子。可稍微靠在椅子上,应该没问题吧,没问题吧……我又闭上眼向后靠去,脑子里一片昏沉……闹钟响了,我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就赶不上地铁了。
一路跑出办公室,跑进地铁站,路过康定斯基的画,却来不及再看一眼了。买票,等车,上车,在车上玩着手机,实际上什么都看不进去,只是一直盯着时间,直到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五点五十分,闹钟响了,车也准时到站,一切好像如常。
五
我回到家里,站在洗手台前,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比梦中的场景清晰得多,而且我眼中也的确有一个我的倒影,因此我敢断言这一切都不是梦。但我又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似乎经历了太多太多,而且好像完全不寻常,但我又找不出奇怪的地方。地铁到站早了两分钟,毕竟不是什么很值得惊奇的事情。再精密的机器总会有失误的一刻。我的意思是,这一刻是总要来临的。当地铁如此周而复始,在每个精准的时间到达站点的循环中,只是两分钟的早点也许就逐渐地被写在命运中了……我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我出门才发现我把眼镜落在了家里——那一天足足七点十分我才到了公司。那天我走进公司的门的时候几乎有些战栗,可我最后还是一步一步挪到了座位前。可后来还是什么都没发生,那天大概是——也许两年前,也许三年前。总之,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周我总是胆战心惊,每天晚上睡前都仔细检查一遍闹钟,调一调音量键,并在走前仔细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可不到一个月后我就将这一天的经历抛之脑后。事实就是这样,今天也是一样。而且今天还并没有影响什么,也许一个周后我就可以忘记这些。
睡前我又想起了这件事,我忽然有些虔诚起来,我想如果今天的确有些不同,也许我可以在梦中得到一些启示,一些可以被缜密的心理学分析的细节。这种信念越来越坚定,“只要睡着,我就可以在梦里得到答案。”我反复这么想着。
可这一夜似乎没有做梦,又可能做了,但我忘掉了。总之当第二天五点五十五的闹钟响起的时候,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意识到这后,我暗自觉得有点遗憾。
我坐起来,外面才刚刚有点亮光。该收拾收拾去上班了,我想,然后我打开了床头柜的第一个格子。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格子里面是一面爬满裂纹的镜子。
我瘫坐在地上,突然认识到这可能是个梦。所以我又站起身来,拿出那面镜子。但它反射出的我的面容是如此的清晰。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
我拉开床帘,外面是蒙蒙白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可能被楼挡住了,我看向窗外,又看向镜子,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手一滑,镜子掉到地上彻底摔成了玻璃碎片。
我低下身捡起一块碎片,然后划向自己的手腕。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手腕上面也没有划痕,我忽然疑心是不是当我的手捏着碎片划向手腕的最后一刻向后退缩了,我忽然意识到我刚才也许正在幻想一种近乎狂热的痛苦,可这并没有发生,就如同我没有真的用玻璃碎片划开手腕。
然后一道裂纹在血的晕染下逐渐浮现,像是一只暗红的眼睛。一股温热的血像水一样流了出来。
六
我的第一反应是,手腕很疼,很疼。但这疼不足以让我感到后悔。我想起来小学科学课的实验,将两面镜子对放在一起,它们便会无限叠加下去,放在镜子前的东西——也许是一块橡皮——就会被困进无尽的牢笼里,连同它的无数个分身一起,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血还在往外流,在这不亮的早上像是黑色的。
我艰难爬起身,扫落书架上的奖状,看向后面藏着的书——其中有很多还是全新未开封的。我把手腕尽力侧过去,怕血流到书上。我感到一阵头晕,摔倒在地上。但我还是强撑着意识爬起来,地上全是脏血和废纸。我忽然想看看太阳。
扶着墙,一点一点地,我向外挪着步子。走出房门,转一个弯,来到客厅。阳光刚刚好洒进来,照在空气中的上升的尘埃里。“原来现在正是盛夏”,我想。
我向着窗户跑去,才跑了两步就摔倒了。我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天空是淡蓝淡蓝的颜色,太阳从高楼后面露出一个角来,小区里的树和花全被阳光照亮了。我看见天上飘着几丝细云,小区里的人工河里刚刚放上了水。不远处有位母亲正推着一个淡黄色的婴儿车。
我用完好的那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可我忽然眼前一黑……等我恢复了意识,我正坐倒在地上,眼前是我一路爬来留下的血迹,将地板染成一条红黑色的河。
地上好冷。
我正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听见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七
我拼命抵抗着睡意,是谁会在此刻敲我的门呢?
老板、邻居,他们一个都不会来的。物业和收费的人绝不会这个时间点来。来的人一定是那个女孩。
对,是那个女孩。是她把我从地铁上叫醒的,当时我还在沉睡,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坐过站了。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连句谢谢都没说,她就走开了。她长什么样子来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啊,临死之前,连一个女孩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不,我要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我想要知道她叫什么,喜欢些什么,会不会也喜欢康定斯基的那幅画。我想要和她相爱,和她白头偕老,和她一起在公园里坐着,看新开的小花,新来的小孩子。
我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我的手已经虚弱地支撑不起我的身体了。我不甘心,所以我将那支还在流着血的手也按在了地上,用力一撑,这次我感到手腕传来刺中心脏的痛了,但我总归是爬起来了。
我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向着门跑去。我以为我要到达门口了,直到我被我自己的鞋绊倒,一下子又摔在门前。这次我彻底站不起来了。
好吧,我想。我再也无法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了,我无法得知她的爱好,无法得知她是不是爱着我,无法得知我们之后的爱情会不会一帆风顺,还是吵吵闹闹,还是终于分道扬镳。
好吧,我想。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可此时闹钟突然响起来了,我听着那刺耳的声在我兜里响起。我掏出手机,将它狠狠摔到墙上,它于是终于彻底不再作声了。而此时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比第一次更清楚,更清脆,更加的近在咫尺。
我的手在一旁胡乱地摸着,想找点什么扶我起来。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最后只抓到了自己的睡衣。我十指狠狠地扣着自己的衣服,用力站了起来。我的血全抹在我的白衣服上,形成一幅扭曲的图腾。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客厅的阳光。太阳已经从楼外完全地升起来了,一路上的扭曲的血迹被照得金红。
我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现在的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站在一片腥红中间,眼前只有太阳在缓缓升起,升起,升到天上去。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呢?
我睁开双眼,茶几上的水杯折射着光线,柔和的尘埃在光里飘着,洋溢着整个屋子。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呢?
我想起曾经读过的诗歌,看过的小说,曾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我的眼角渗出泪来,但我看不见,也许我的眼角渗出血来。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呢?
我将手按在门把手上,门外已经听不见敲门的声音了。也许她走了,也许她从没来过。
我突然感到恐惧而不敢开门,或者因为双手无力而按不开门。
最后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是蓝的,上面一无所有,但是飘着云彩。
我的泪落在地上,散在血迹中,在一片深红中点出几丝粉色,像是点在血液中的云彩。
然后我打开了门。
(写于2024.04.30)
(2024.05.18修改)
(2025.04.21再改)
后记
马上高考了,先祝大家和我高考顺利!
《逃》这篇小说企划了很久,又是中途易辙的一篇。原本想写的故事是从学校逃走,其实那个故事扣题会更好一点,最后的割腕也会更自然一点,下面贴一下之前写的片段:
我好想逃。
我们班的老师正站在讲台上,或者说站在比地面高二十厘米左右的台子上,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拉着,头顶是刺白色的灯光。白炽灯下闪着在空中乱旋的粉笔灰。
我坐在人群中,坐在桌子下,双腿稍一移动就要碰到桌子腿——我试过用力地将腿向两边舒展,可这样并不能将桌子下的空间撑的更大一些,而且还要碰到旁边同学挂书的袋子。我的桌子上摆满了一会儿下课之后要复习的资料,它们在左边堆成高高的一摞。又有几张这节课要用的卷子铺在面前,它们占据了桌子上最后一点位置,让整张桌子终于被黑色的字和白色的纸所填满。可是桌面的空间狭小到不能展开一张卷子,甚至卷子的下端要悬在空中一段,在头顶不知道混杂了多少尘埃的白光下,我可以看清它粗糙的边缘。
我的笔袋放在桌子前方,如果我挪动卷子,那么它现在立刻就会被碰掉到地上,里面藏着的刻了几行小字的笔,藏着的留作留念的纸条,藏着的朋友对自己的祝福就会杂着笔袋中混入的橡皮屑,叮当一声散落在地上。全班原本的沉寂变成安静,所有人都盯着我。然后我站起身来,穿过自己的厚重的挂书袋,走到桌子前,蹲下身来收拾自己散落的东西。会有好心的同学来帮我,然后我对他们说声谢谢,站起身来拿着笔袋,再次穿过挂书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想逃,想现在就冲出教室。但我怕冲出去后同学异样的眼光,怕老师在身后严厉地呵斥,更怕我一听到那呵斥,于是就两腿发软了,爬回教室,用双手在地上撑着走回自己的座位。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行动起来,那一天晚上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清理好了桌面,整理了一大摞卷子,将所有的教科书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了角落里。可第二天,当新的卷子发下来,我又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因为哪里都是满的。当老师忽然又要从好久好久前讲过的卷子中翻出一张来讲时,我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它了。而当我晚自习收拾出比头还要高的今晚要完成的作业,下课时却总共做了几页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把它们收拾起来,而是仍然堆在桌子的角落上,知道某一刻我终于认清自己是没有时间完成它们了。时间日复一日的过去,我原本所整理好的就又归了混乱。
发卷子的时候,我喜欢用两根手指捏住所有卷子,然后从最上面抽出一张,纸张会和手指摩擦出轻微的声响。直到有一天,我的虎口略微向前了一点,纸张仍然发着轻轻的响声,伴随着虎口上刀割的疼痛。
我抬起眼,举起手,看着上面的伤口,那是纸的带刺的边缘在我手上锯开的,像是木匠锯开一根死了的柴火。锯开地方的皮略微舒张,露出下面粉色的肉,看不见血,可能是因为伤口浅了一些。我试着轻轻挤压伤口,然后伤口破开了。顺着那道狭长的口子,一点血渗了出来。我怀疑这图案我在哪里见过,随即意识到我小的时候画人的眼睛就是这么画的:一条长长的向上弯的弧线,再加上一条长长的向下弯的弧线。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细致地观察一个小伤口了,时间宝贵。所以我把卷子传给后面的同学,并在心中对他们略感了一点歉意。然后我低下头看上面的题。做完第一面,当我想要翻页的时候,大拇指略微外展,于是原本可能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我又感受到了那轻微的疼痛了,而且仿佛听到了那轻微的声响。
原本的故事后面,会转学来一个女孩,会与主角相知相爱,直到他们的爱情被发现,女孩因为反抗而被开除,可这时的男孩却懦弱地什么都不敢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当他在家里想起女孩时,他痛苦地选择了割腕。在他将死之时,他想起了他和女孩之间的点点滴滴,女孩在这时敲响了他的门。
这个故事我也尝试写过,甚至一度接近写完了,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突然开始构思另一种可能的剧情。
原本我想写的故事,是一个神启式的救赎故事。一个近乎天使般的人拯救了一个懦弱的可悲的人。我其实在现实中也许也是这样一个懦弱的可悲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次次反抗又一次次被迫臣服。所以说到底,原本的《逃》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希望。
但后来我越发想,幻想的越多,越来越觉得这种救赎是飘渺的。也许真会有这么一位善良的骄傲的女孩,但绝不会爱上一位懦弱的可悲的男孩。总之,男孩首先要做的,是自己救赎自己。
在本文中,“我”有着无法逃脱的宿命(闹钟/时间),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和几乎崩溃的精神(碎镜)。这一切看上去,这种禁锢是无法被打破的,就像文中说的那样,这座囚笼逃无可逃。
一次救赎,一次他人给的救赎,会像是一滴血落进一杯白水里,瞬间绽开奇美的色彩。但等血扩散完了,就还是只会留下一杯红水。同样的平淡,毫无生机。
文中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认为宿命是无可逃避的,即使一时将它改变,也只不过从一条道路走到另一条道路上。其实他到最后也仍然是这么认为的,其实我现在也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但,走到另一条路,会意味着更多的希望,会意味着见到从前从未见过的风景。也许人在跳脱当前宿命的时候,也可以尝试选择自己的宿命。
这就是最终的结局的寓意:一次重生,一次新的开始。门外当然不可能是女孩,但总之,男主会被送到医院,会得到救助,会迎来新生。他也许会去找到那个女孩,也许会表明心意,也许会在一起,也许会白头偕老;也许那个女孩从此和他再无关系,他将自己的爱投入生命之中,直到遇到真正的那个,能和他永不离分的人。
总之,比起困在当前的命中,他此时拥有无限的未来。
我其实一直想为自己的高考写一篇小说,你可以把它当作我高考前冲锋的号角。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我执念太深,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在经历过种种后,这执念本身甚至加上了许多理性的束缚。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追求幸福的人,哪种选择可能走向幸福,我就去走哪条路。但真正选到死路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没有那么简单,不是真的,只要有理想和爱,就什么都可以做到。
起码,我改变不了别人。我做不到让一个不爱我的人爱我,做不到让不理解我的人理解我,做不到改变顽固不灵的人的想法——或者我自己也是一个顽固不灵的人。我也不可能,不可能像所有童话故事一样,等到救赎自己的精灵,等到一股强大的外力将我现在的所有囚笼击破,等到一位天使将我救赎。
我很喜欢霸王别姬的一个镜头,并且几乎天天引用这个片段:那就是当小豆子和小癞子看京剧名角的表演的时候,小癞子放声大哭:“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挨了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
后来小癞子自杀了。师父对小豆子说:“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所以其实,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天使,没有地铁上叫醒你的人,没有帮你打破闹钟的人,只有你自己,抓着自己的衣服,在血泊里爬起来,向外张望撒进来的阳光,逃离这所囚笼。
我有的时候自嘲,说自己每次想要改变的时候,可悲的事情就会一件接着一件纷至沓来,仿佛是命运逼迫我成为行尸走肉一样。
好像总有人在充当命运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将我活剐成一具骷髅。
我有的时候甚至以为,救赎是一个标志,是命运终于允许我拥抱幸福的标志。只有有了这种允许,我才能抬起头来生活,将自己从无尽的悲哀中拽起来,看看太阳。
这个标志是什么呢?也许是一次巨大的成功,是时来运转的惊喜,是一个爱着你的人,无微不至体贴你的所有。
但后来我明白了,原来救赎其实是,你坠到沼泽中,全身都被脏泥淹没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你。你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太阳。
原来太阳是那么耀眼,原来周围的叶子也可以反射太阳的光,原来空气中的尘埃都在光影中浮动着,绽开着。
你想看看是谁在喊你,可你无法动弹。
你拼了命向上爬,即使口鼻中全是污泥和脏血,即使四肢被厚重的泥土压到畸形。原来还有人在叫你,原来还有人爱着你,原来这个世界如此美丽。
你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像是生出了额外的羽翼,你从此不甘心被活埋,被忘记,被裹挟在地下沉睡成百上千年后化成黑水。
你向上爬去,终于会爬出沼泽,会带着一身的伤痕站在地上,四处望着是谁在呼唤你。
至于到底有没有人,至于你愿不愿意相信刚才这里存在过一个人,至于你愿意相信她是谁,这完全取决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