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你知道的,我是海的女儿,我是不应该离开大海的。
海底的确没有光,但我本就不依靠我这双眼睛。我依靠我的感觉在海底游逛,依靠我的歌声取悦自己。你一定没有听过我在海底唱过的歌。当我唱起歌来的时候,会有一群群游动的小鱼围绕着我旋转、旋转。我看不清她们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我仍然爱着她们,即使几分钟后就会有一条鲨鱼被鱼群吸引而来,然后周围就会散开一阵阵的血腥味。我闭上眼睛(虽然我本来也什么都看不见),闻着海水里的苦涩和血腥交织的味道,我有点想哭。可我为什么要哭呢,鲨鱼不会伤害我,我是海的女儿。
海底会有老人鱼给大家讲海面上的故事,她们会讲她们的祖先与陆地上的人相爱的传说。很多年轻的小人鱼都对这些故事心驰神往,可我对它们不以为然。她们有一次问我:
“你就从没幻想过一位王子会带你离开这里吗?”
“可如果那位王子不会唱歌的话,那我也一定不会跟他离开。”
我并不明白海面上有什么值得我向往的,我在海底拥有着我希望拥有的一切:我的歌声、我的小鱼们……除了光。
海底为数不多的亮光是鮟鱇发出来的,我小的时候还会被这种小而轻灵的光芒吸引,偏执地游向每一点星光。可是靠近后唯一能看见的只有鮟鱇满嘴獠牙的狞笑。最后一次的时候,那只鮟鱇朝我张开了嘴,散出一片暗红色的血雾,夹杂着破碎的鱼鳞和鱼骨。
我吓得转身逃走,连回头看都不敢,一味地向上游动,游动,游动。可周围的鮟鱇好像全都闻到了这边的血腥味,我看着一点又一点光逐渐变亮,逐步聚拢。我吓坏了,闭上双眼继续想前游。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它们不会伤害我的,我是海的女儿。”
我就这么游了好久好久,直到我终于听不见鮟鱇獠牙错动的声音,我停下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我睁开双眼,却发现周围几乎全是闪动的光点。我尖叫起来,拼命挥舞着双手,可什么也没有打到。这时我才发现那些光好像是凭空游在水里的,没有什么鮟鱇。那些光将整个海洋照的幽蓝,我发现自己能看清自己的双手,也能看清周围游动的小鱼。我抬头向上望去,上面是浮动的大块的光斑。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海面上,当我游出水面上的时候,阳光随着水花破碎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天空,那好像是另一片我永远无法触及的海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太阳。
正当我望着远处的日光出神的时候,却听见远处有人的呼喊。我转头看过去,一个男人正在船上挥舞着双手,大喊道:
“姑娘,你是溺水了吗?我们这就来救你!”
我想回他的话,我想告诉他我没事。可我张开嘴才发现我喊不出声音。离开了海洋,我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去找了海底的巫师,我恳求她教我如何到岸上去,她也教给我了方法。
那天我再次向上游去,只不过这次我睁着双眼。深海里往哪里游都是一片黑暗,但我选择向我感觉中的方向游去。这次我亲眼看着我身边的黑暗一点点褪去,大海本身的颜色从永夜中显现出来,眼前逐渐出现了海面上的破碎的光斑。我放平身子,任由海水将我一点点向上托出水面,任由阳光铺满了我全身的鳞片。然后我将刀刺进了我的身体,用刀刃一点点划开我的身体,将原本还紧紧相连血肉分开,鲜血从我的身体中涌出、散开在周围,在光下我第一次看到鲜红被光刺穿后的那么飘渺的色彩,我像是套上了一件血色的轻纱舞裙。
我继续将刀往下划去,一点一点。我有一次被游动的鱼鳍划伤过,那是一阵瞬间的疼痛,沿着伤口像水流一样蔓延。但此时的疼痛却如此漫长,已经被划开的身体浸在海水中,仿佛海水在拼了命侵占我的身躯;而正抵在刀刃上的血肉则咬住刀刃,黏住刀刃不让它继续往下割去,可刀片一点一点撕开血管,撕开肌肉,撕开所有不愿分开的部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手感,会让你回想起你之前咀嚼鱼肉的记忆,我记得我用牙齿轻轻一压就将里面的鱼肉压断,但外面的鱼皮却还连接着,这时我会轻轻磨动牙齿,第一次下牙向前磨动的时候鱼皮几乎被卷了起来,第二次上牙往前磨动的时候卷起的鱼皮缓缓舒展而从中间断裂。但这和刀割还是有区别,刀割的时候我的鳞片外皮和里面的血肉几乎连成一起,你必须用刀上下不断磨动,一点一点划开里面的纤维。直到刀刃将我的整条鱼尾完全割开,我终于精疲力尽,昏死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人的双腿,而且真的穿上了一件轻纱红裙。一位男子——这正是当时在船上呼喊过我的那位——正蹲在我身旁察看我的情况。看到我醒过来他很是高兴,正打算叫人过来,我却一下子抱住他。我原本想要哭,可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背着我,把我带到了海边的小渔村里。原来他并不是什么王子,而只是海边的一个普通的渔夫。但这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每天都见到阳光,只要能每天都见到他,这都是无所谓的对吧。想到这里,我趴在他的背上将他抱得更紧,将脸几乎埋在他的脖颈里。我听着路过的人对此议论纷纷,但我毫不在乎。
他就这么背着我一路到了他家里,然后他把我放下来,扶我躺到床上。然后转头向里屋喊了一声。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听着他向他的妻子讲我的情况,我看着他的妻子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我发现我全身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红裙,我其实赤身裸体,全身都是血迹、伤口和淤青,皮肤上沾了薄薄一层沙子,左腿上插了一块贝壳碎片,现在还在流着血。我看着他打开了家里的灯,我看着那刺眼的白光射进我的双眼,我用尽全力将头别了过去,拼命捂住我的头,我想大声呼喊,可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想掀起床单盖住自己,可我又发现自己已经弄脏了整张原本洁白的床,上面现在全是我的血和沙子,涂抹成诡异的图像。我转头看向他,他的渔夫装上也全都是血。这时门开了,我看着他们的女儿穿着一身白裙子蹦跳着走进了房间,转头看到了我,吓得尖叫着哭着抱紧了她的妈妈。
我跑下了床,在穿过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向下摔去,一头磕在了门口的石板上。他从背后跑过来把我扶起来,我看着那片石板上全是我的血。
我挥手用力地把他甩开,然后向街上跑去。
街边聚集了一群群的人,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哪个方向是海的方向,我跟着我的感觉的方向跑去。全身的伤口立刻痛起来,每一次我脚落在地上,整个小腿就是一阵痉挛。有几次我几乎因此跪在地上,但我还是拼了命跑,往海的方向跑。我是海的女儿。
我的感觉没有错,我跑到了海边,当我把双脚伸入海水的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无比的温暖。一层又一层的波浪扑上来治愈我的伤口,我忽然感到全身都轻松起来,我想发笑,可我还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转头,回头看着村子。我想看看他在哪里。
一群又一群人开始聚集在海滩上,有的像是刚在酒馆里一起把酒言欢的朋友,有的则是十指相握的夫妻。他们有人在劝我回去,所以我拔下了左腿上的那片碎贝壳,把它抵在我的喉咙上,然后指着人群想命令他们安静。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们仍然安静下来了。
渔村里的窗户开始探出一个又一个的头,他们全都看着我。这像是一场盛大的审判一样。我忽然发现我认出了其中的几个人,我不明白,我是海的女儿,为什么我会认出他们。
他终于来到了海滩,我看着他拨开人群站到最前面。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我咧开嘴冲他笑了笑,他却怎么低下头去了。
“他不愿意看到我了。”我想着,转头奔向海洋。
海浪一次又一次打在我身上,但我知道她们是想清洗我身上的淤血,我知道她们在赐予我新生,我知道我的双腿正在愈合在一起,我将重新拥有一条闪动着鳞片的鱼尾,我是海的女儿。
我忽然想起来他一定不知道这些,他可能以为我在跳海自杀,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海的女儿。我想回头告诉他这些,我不会死,我只是在重新回到我从前的生活罢了,但我忽然又好奇他会不会为我而哭,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他这些,继续往大海深处一步一步走去。
先是我的双腿,然后是我的双手,最后当我的脖子也被海水淹没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小的像是沙滩上的一个个光点,我确信其中的某一个就是他,虽然我其实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我转回头来,在海里张开双臂,向前拥抱海洋。当我终于全身都被海水淹没的时候,我张开了嘴,却被海水呛了一下。这不应该,一定只是我上岸后太久没歌唱了的原因。我抑制住自己的恶心和反胃,拼力再次张开了嘴,现在我终于可以歌唱了。我是海的女儿。
没人知道那个哑女为什么要跳海自杀。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从外地卖到村里的妓院去了。人们总猜测是因为那些嫖客对她太过粗暴,但也有人说她当时跳海的时候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总之,大家只好把这件事归结为大海的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