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悲伤早已死去
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2024这一年吧。
其实现在都是期末周了,但现在同时也是年末了。2024这一年,我毫不怀疑它拦腰斩断了我的人生。在这之前与从此之后的我被短短的一年甚至短短的四天阻隔开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会起到如此大的作用。
我总是梦见NOI,梦见NOIP,梦见高考前的模拟考,却几乎一次也没有梦见过高考。而且我在梦见的时候总是清楚明了的知道自己的结局了,我在梦中清楚知道我未来已经在p大了。可我在梦里还是恐惧,还是惊慌,考后会回忆自己考场上是否做错了题,出成绩会痛苦懊悔不已乱发脾气。所以我总是怀疑,我曾经的那些痛苦是否其实并不只是来自于升学的压力。
我高考出分的当天早上做了个特别特别清晰的梦,我从未如此详细地记住一个梦的每一个细节。我梦见我被父母叫醒,他们告诉我高考成绩已经出了,他们告诉我我的分数,一个从现在看来会被恰好卡掉破格强基的分数。我记得我在梦里歇斯底里,记得我冲到茶几前,拿起水果刀狠狠地划自己的手腕,可却怎么也划不开。然后我醒了,我说不出来我醒来的那一刻看着房间的天花板是什么感受,也许是恍如隔世。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梦中的那个高考成绩,比我真实的高考成绩恰好低了\(23\)分。现在看来我的这一整年都充满了这个诡异的数字,这个我从2020年听说的典故在四年之后诡异地一次又一次出现。我总怀疑我真正的高考成绩是不是应该是梦里那个,只是命运心软开恩让我有了从梦中惊醒的机会。
上次去理发店的时候店员问我,走到这一步靠的是天赋还是努力。我很想回答他我靠的是运气。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到这一步究竟是不是命运无由的馈赠。我走到如今靠的到底是什么,是一次次起死回生的运气作祟,是我从出生带来的天赋,还是我长久以来自鸣得意的努力。我不知道,也大概再也无从得知。
总之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知道该窃喜还是该怀念。
标题是周存的《向内生长》的歌词。其实坦白而言,我这一年也没有太多值得悲伤的事。我只不过失去了两样也许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可我总是,无论是嘴上说还是实际做,我总是笃信着人应该放纵情绪,总是认为自己应该去追求,应该有执念,应该笑,也应该哭。我心里有一个完美的我永远都在追求的人,他(她)应该是偏执的,应该是骄傲的,应该是温和的,也应该是痛苦的。从这个形象被我用剪刀从我见到的人、读过的所有书中剪下来又拿胶带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那一刻,她就始终在影响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疯了一般朝她靠近,我毫不怀疑只要我离她靠得足够近我就能获得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幸福。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幸福。
我之前去过一次文学社的社团活动,坦白而言我的体验很差,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活动其实人数很少,所以搞了个很小的房间导致我社恐发作;另一方面是我总是怀疑他们在讲的时候带有一种学院派的盛气凌人的风格。那次活动讲的是布朗肖的《文学如何可能》,里面有一个我到现在仍然深以为然的观点,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使用这样的语言(陈词滥调)只是因为它过于陈腐以至于无法引起注意并阻碍了它必须转述的意义。陈词滥调注定不会引起注意。意象、词语不再重要了。语言从中勾勒了一具不可见的缺席的身体。
——布朗肖《文学如何可能》
我对此的理解是,有一些词被人使用得太多太多了,导致人们终于忘记了这个词原本的含义,而只是将其强加一个“某某场合可以使用的特定搭配”。主讲人举了个很有意思的例子,他说当我们在讨论爱情的时候,我们会想起玫瑰。但很少人会去仔细想玫瑰的艳丽强香,而只是想起玫瑰。当我们在讨论玫瑰的时候,我们其实并不很清楚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
我觉得这句话相当有道理,并且终于迟钝地在某一天吃饭的路上想到,当我们在讨论梦想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
我想一个中文的初学者见到梦想这个词一定会被惊艳到的,这个词的构成太过飘渺,太过轻灵,然而这些漂亮的地方全都被掩盖在日常的滥用之下了。
所以在我心中,到底什么事情能配得上“梦想”这个词的分量呢?
开学的时候哪个老师给我们放了个短片,大概是叫了几个同学到讲台上来,让他们按照自己认为的大学中未来可能的成绩排一下名。然后那个老师问排在第一名的那个同学他为什么如此自信地站在那里,我对他的回答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因为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我至今仍然会想起高三遇到的那个女孩,有的时候会愧疚高考后打扰到了她的生活,但更多的时候我总是回忆着当时的一个又一个细节,即使我现在连她长什么样子也记不起来了,却总是会忽然忍不住嘴角上扬,然后忽然被巨大的遗憾和痛苦掩埋。坦白而言,我在那之后的种种心情到底有多少是因为我对她的感情,有多少是对她的感激。还是说更多的部分是我自己幻想的破灭:我一直一直都在憧憬的那个幸福的未来,终究没有到来。
我后来写了《刺杀》,将这种幻想自嘲是溺在月光里。
月光将那条路撒上一层银光,一层诡异的银光,你伸出手想抓住空中的流银,可你什么都抓不住。但你要是站着不动,那些无边的流银又会一点一点覆盖在你的身上,你被一点一点包裹住,你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在化茧。可并不是这样,你一点一点忘记了呼吸,跪倒在地上抬头看着月亮,感受着自己身上一层又一层地镀上白银,然后它们一点一点一点收紧,你的胸腔被一层一层包裹住缠绕住,心脏跳动着击打在胸口发出挣扎。你无法呼吸。
(2024.06.21)
可我又如此清晰地记着高考前我坐在楼下,我想着我还有想去的地方,我想着我还有想要见到的人的那个时刻。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地记得我在走向高考考场的时候,鼓起全部的勇气回过头来朝着她的方向大喊一声“高考加油”。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地怀念着我幻想了无数次的我与她站在蔷薇丛中的对话,即使那段对话其实在现实里一个字也没有发生。
高考后我逼自己去准备图选。我当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实力不足,但我总是想,如果我真进了图,她在看到喜报的那一瞬间会想些什么呢。我也总是回想,如果我在明天死去,她得知我的死讯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说到底,我后来的种种行径是不是,是不是到底来说是一种卑劣幼稚委屈的情绪,我明明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却总希望着她哪一天哪一瞬间会忽然动摇,所以我其实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努力去博得她一瞬间的后悔,去赌她会像达洛维夫人一样想:“如果我嫁给了他,这种快乐将会整天伴随着我哩!”
我在这里将这段话写在这里以自嘲我的卑劣,我或许心中始终以一种丑陋到极致的观点看待着我自己追求的幸福。我一直宣扬自己与过去自己的各种行为切割,但其实我骨子里仍然是曾经的那个卑劣的我,其实所有我拼命养成的道德感也许都没有抹掉这个事实。
后来我笔试的确答得极好,却也的确没进得了图。
我后来读《罪与罚》,被其中的“索尼娅”深深吸引。再后来英语课上读了《欲望号街车》,说实话,一开始我对白兰奇其实异常鄙视,但最终却渐渐感同身受,以至于我选择了这部戏剧的续写作为我的英语大作业:
MITCH: If we … get married, I swear that you won’t be on the edge of lunacy.
BLANCHE [sobbing]: I will. I’m too vulnerable and the world is … always too harsh. [There is a pause.] It’s getting late. Maybe the bright morning star has risen.
MITCH: But …
BLANCHE [cutting him off, keeping sobbing]: Will you attend my funeral in the future? I have no idea when it will be held. But I know it will come soon.
MITCH: Don’t say that.
BLANCHE: It’s a pity I can’t attend my own funeral. But I could imagine it. It will be quiet and stainless, with pretty flowers … right?
MITCH [hesitantly]: Yes.
BLANCHE: Will I be buried at sea at noon in the summer?
MITCH [sobbing]: Yes.
BLANCHE: I wonder if you will cry for me that day. But don’t … don’t answer me. Let it be a mystery, a fantastic mystery, just like the end of a fairy tale. I had read so many fairy tales when I was young and I always imagined that I’m a princess living in a palace, in a magic palace, waiting for my prince and then having a happy ending. Everyone believes that the protagonists of stories will have a happy ending, and I’ll also believe it. Do you know the French story La Porte étroite?
MITCH: You know, I read few books.
BLANCHE: It’s my mother’s favorite novel. Do you believe that at the end of the story, the hero and the heroine get married and have a happy ending?
MITCH [sobbing]: I believe it.
BLANCHE [smiled palely]: Why are you so sad? Oh, don’t cry. Tears are so precious that you should save them for more precious people.
[Mitch covers his face with his hands. Blanche wants to wipe away his tears at first, but then she hesitates and turns back.]
BLANCHE: God shall wipe away all tears from our eyes, for the former things are passed away.
也许我自己也是如此积重难返,无论别人怎么说,我自己都能体会到自己性格中最为肮脏丑陋的一面。
可,是不是只是今年的我如此认为呢。我毫不怀疑现在的我拥有了高一的我所梦寐以求的一切,毫不怀疑他看到他的未来的时候会欢欣鼓舞,明白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也好想在未来对小时候的我说,他最后终于成了一位发明家(虽然可能发明的东西会与他想象的略有不同?(笑))今年我的网易云年度歌曲是孙燕姿的《遇见》。我太爱这首歌了,我也太爱其中的那句歌词: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孙燕姿《遇见》
说来也好玩,我是在冬天听到的这首歌,而这首歌的开头第一句就是“听见冬天的离开”。我想也许冬天也的确该离开了,只不过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也许不止两个月,那就三个月,但总之它是一定要离开的。
上了大学后我写高三回忆录的时候写了这么一段话:
大学报到也有一段时间了,在校园里待的这几天竟然无比适应,既没有在高中的那种被支配全部生活的禁锢,也没有假期在家里那种一天天无所事事的颓废。总之我愿意说——我希望过几个月、过几年后的我看到这句话不要哑然失笑——我现在真的开始向往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2024.08.26)
我现在看到它其实已经哑然失笑了。我知道自己的未来其实并没有无限可能,有太多的事情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了。
可也许我一直渴望着的那些事情,我一直向往着的未来,我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时候脑海中幻想的一切,我走在路上忽然入迷直到差点撞到人才清醒过来的幻梦,我一次次写在笔下,一次次自嘲,一次次又在笔下抹去的幸福,也许,也许还会来。
可我难道不是总是这么希冀的吗,我难道不是每次都在幻想之后发现自己所幻想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到来吗?我曾在脑海中描摹的一切最终证明只不过是虚无的清梦,如同一个赌徒将筹码堆上牌桌前幻想的他赢下所有的场面。我读过无数次“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也自嘲过自己是心想事不成的超能力者。
可是梦是如此美好,美好到我仍然愿意执迷不悟。
不,他说得不对!如果我谈到波丽娜和德·格里的那番话是愚蠢而尖刻的话,那么他对俄国人的讲法则是尖刻而无礼了。关于我自己,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一切都是空话、废话、扯淡,而需要的是事实!现在最要紧的是去瑞士!明天,哦,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动身!重新振作精神,重新做人。应当向他们证明……让波丽娜知道,我还能够成为一个人。只消……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但是明天……啊,我有预感,事已如此,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我身上有十五个金路易,而过去我曾经从十五个盾开始!假如小心谨慎地开始……况且,难道,难道我是个小孩吗?未必我不知道自己是个堕落的人?但是,——我为什么又不能重新做人呢?行的!一生中只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谨慎而耐心的话,就一切都妥了!只消有一次坚持到底,我就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改变我自己的命运!要紧的是坚持到底。只要回想一下,七个月前我在鲁列津堡彻底输光之前也曾发生过的类似情况。哦,那真是坚毅果断的极好的例证:我当时输得山穷水尽……从游乐宫出来,一瞧,背心袋里还有一个盾,“呀,那么,吃饭的钱有了!”我心里想,但是走了百来步,转念一想,又折回去。我把这个盾押在小数上(这次是押小数),真的,当你独自一人,置身异国,远离祖国,远离朋友,不知道今天是否有饭可吃,却把最后一个盾,真正最后一个盾拿去下注,这时候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的!我赢了,二十分钟后我从游乐宫出来,口袋里有了一百七十盾。这可是事实!有时候最后一个盾就可能意味着柳暗花明!如果我当初灰心泄气呢?如果我不敢下决心呢?……
明天,明天一切都将见分晓!
——陀思妥耶夫斯基《赌徒》
新年快乐!
(写于2024.12.28)